我们决心做当今语文教学的“叛徒”
当今语文教学的奇葩:上海一所顶尖中学,竟然这样上语文课……
老师教的东西,
最多就是一杯水、一桶水,
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到大江大海里去游泳呢?
▲黄玉峰老师
考试结束了,别的班的同学都在家焦急地等分数,或补课找老师,上海复旦附中高二年级3班的学生,却在班主任黄玉峰老师的带领下,踏上了“学古人风度,察今人民情”的寒假浙东文化学旅……
这并不是一次单纯的游玩。出发前,黄玉峰老师从《史记》、《文苑精华》、《中国六朝山水诗选》等古籍和现代作家作品中,挑选了两万多字的诗文,印发给同学,要求大家仔细研读。
为期8天的旅程中,从绍兴沈园的“东风恶,欢情薄”,宁波天一阁的风雨,到张岱、郁达夫笔下西湖的不同风致,从三味书屋、兰亭到王国维故居,同学们循着名士大家的文字和足迹,在以山水自然为师的天地大课堂中,心驰神醉。
黄玉峰说,这也是他上的“语文课”。
两年前,刚刚收到复旦附中的录取通知书不久,3班的同学又收到了一封短信:
“祝贺你进入附中修炼。愿我们为改变语文教学落后,人文素质低下的现状而共同努力。”署名是“你的朋友黄玉峰”。
信是用毛笔写的,漂亮的行书写在古色古香的宣纸信笺上。
同学们收到信后非常激动,都说没收到过老师写给自己的信,没想到还有用毛笔写信的人。
让他们更没想到的,上了快10年的语文课,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:
两年来,除了统一的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,语文课没有考试,也从来不做各种模拟试卷;
教材里的某些课文,老师不讲,只要大家看懂即可。却在课本之外,补充了古今中外的数百篇文章;
几十位沪上知名的学者专家到班上开设讲座,讲述他们读书、治学的心得以及研究领域中的最新发现;
每周有固定的时间练习书法,学国画和篆刻;
每星期有一节语文课到图书馆看书……
在他们那本印制精美的班刊《读书做人》创刊词中,我看到了这样的句子:“我们决心做当今语文教学的‘叛徒’”。
其实,这真正的“叛徒”是他们的语文老师黄玉峰。
“以素质教育对应试”
黄玉峰,复旦附中高级教师。一位教了30年语文课的老师。他说自己越来越不知道中学语文课该怎么教了。
“上课听分析对答案,下课做习题,已经成了语文教学的基本模式。而这些分析和练习,无非就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,把好端端的文章碎尸万段。‘读书人’不读书,全成了‘习题人’。”
黄老师参加上海高考阅卷已有10年,前几年还担任阅卷中心的主任。他说,这么多年,每次阅卷都会因为试题、标准答案和评分标准的问题,和阅卷的人吵,和出卷的人吵。
按规定,阅卷中心的人要在批改前先把卷子做一遍。这里面有大学教授,有比较好的中学教师。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,5个人中,3个人和2个人答案不一样,或 1个和4个不一致。还有几次5个人的答案都是一致的,结果一看标准答案,他们全错。“连老师都摸不准的题目,让学生怎么答?”
“当前语文教学面临困境,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。但是,在高考现状不能很快改变的情况下,如何扎扎实实在实践中寻找出路呢?”黄老师说,“我有一个想法,不以应试教育对应试,而以素质教育对应试。只要学生的素质真正提高了,他们对付考试的能力也不会差。”
于是,在学校领导的支持下,1997年的高一年级3班成了复旦附中首届文科加强试点班,学生由随机分班组成。黄玉峰说:“我们不是文科班,也不是重点班,只是在语文教学上,我用了点特殊的教法而已。”
“我主要让学生有一种体验”
高一年级开学第一课,黄老师提了3个问题:
“过去9年语文学习存在着什么问题?”
“学习语文是为什么?”
“怎样学好语文?”
同学们的回答五花八门,很多人都说“对语文没兴趣”、“怕语文,尤其怕作文”。
黄玉峰说:“这都是蹩脚的语文教学留下的弊端。”
为了适应考试,小学语文从二三年级开始,就让学生花大量时间去背孤立的词语解释,挖空心思地造句,机械地抄写。到了五六年级,又要做所谓的“阅读分析”,学生既没有积累足够的语言信息,形成语感,又缺乏必要的知识储备,只能死背教参和习题集中的标准答案。
到了初中,仍然是整天被泡在莫名其妙的“分析”中,阅读量少而又少。“如果高中3年那么好的年龄,再全部投入到做一些无聊的习题里,听凭一些蹩脚的老师把已经嚼得毫无滋味的东西喂给他们,真是迫害他们!”
“有些文章,不是内容不好,但是不适合放在语文教材中。”他说。对那样的文章,让学生自己看,意思明白就行了,没必要多讲。“省下的时间,让学生多看点好东西。古今中外,好文章太多了,教材中都没有。”
黄老师给大家介绍了中外许多作家、学者关于学习语文的观点,印发了叔本华、朱熹、胡适、朱自清等人论学习的文章。师生达成共识:学语文的主要途径是靠自己读书,靠自己作文,靠自己领悟,靠自己修炼。
黄玉峰说:“没有一个老师能够天天让学生有收获。我自己讲课,1课、10课可能很生动,但我讲一学期,未必就课课生动。让学生自己看书,和古人对话、和外国人对话,自己升华。不懂的来问我,我知道的告诉你,我也不懂的,和你一起探讨,或者给你介绍更有研究的老师,这种学风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在教材之外,黄玉峰两年来补充给学生印发的文章超过100万字。从《论语》、《大学》、《庄子》、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中的经典篇目、西汉鸿文、唐宋散文、明清小品,到国外蒙田、茨威格等人的文章。开的书目就更广泛了,从《红楼梦》到《射雕英雄传》,从《简爱》到《共产党宣言》无所不读。
“学生们爱读书、会读书、将来养成终生与书为伴的习惯,我觉得,我的教学就成功了一半。”他说,“老师教的东西,最多就是一杯水、一桶水,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到大江大海里去游泳呢?”
劳于读书,逸于作文。读书积累到一定的量,自然会产生表达的冲动。黄玉峰说,读与写,读是根本,写是读以后自然达到的阶段。为写而写,就像让没有吃足桑叶的蚕宝宝吐丝,实在是强人所难。
看看那本由同学自己写作、编辑的班刊《读书做人》,除了有感而发的散文、随笔、读后感之外,还有不少研究性的论文:《试探李商隐诗风形成的原因及其影响》、《周作人人文主义思想讨论》、《狂与逸--李白人格浅谈》、《从〈复活〉看批判现实主义意义》、《试述希伯来民族不灭的信仰原因》,实在不能让人相信,这都是出自十几岁的中学生之手。
黄老师说:“也许在真正的研究者看来,他们的东西还很幼稚,没关系。我主要让学生有一种体验,一种创新的体验、一种研究学问的体验和成就感,这就够了。”
在这次寒假的浙东学旅中,有一站是上虞的春晖中学。20年代,在中国有“北有南开,南有春晖”之言,当时许多的知名学者文人都曾来在此代课任教。
“蔡元培、郁达夫,叶圣陶、夏丐尊到那儿讲课。”黄老师激动地说,“这些学者肯去那么一个偏僻地方,可见当时人对教育的重视。弘一法师、丰子恺在那里教音乐美术。看看现在,美术音乐课都是什么人在教?”
黄玉峰在留字时写道:舌耕杏坛半生心,我在春晖愧为师。“和这些人比,我们有什么资格做老师?”
“其实,著名学者、大学教授到中学任教办讲座,在原来是有传统的。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能开阔学生的眼界,让他们接触真正有价值的东西。”
从1993年开始,黄玉峰就外请作家、学者、科学家来给学生开讲座。这两年,更是有计划地邀请了几十位学者专家来3班。讲座的内容除读书治学,还有不少专业性很强的题目,如:科举制度与中国社会、少数民族语言与汉语的关系、文化地理学简介、红楼梦人物论,等等。
黄老师特意和专家说,要讲你自己的研究,最有心得的,不要泛泛而谈。“法乎其上,得乎其中,同学们就算不能完全领会也没关系,时间长了,他们的眼界和判断力就会不同。”
“语文要培养一个人的情操和独立的人格”
我问3班的同学:“黄老师的语文课,和你们以前上的语文课,最大的不同在哪儿?”
“自由、大胆!”他们脱口而出。
老师讲得大胆,不受教材、教参的拘束;学生想得大胆,什么观点都可以讨论,老师绝对不会说你错了,应该是什么。
黄老师说,“我希望学生能带着感情学习。语文不仅是教识字,还要培养一个人的情操和独立的人格。而我们这些年来,在这方面完全失落了。”
还有的课,基本是由学生主讲,大家一起讨论。黄老师说:“我是辅导员,不是说书人,应该把课堂上的学习时间还给学生。”
那么这种“自由大胆”的语文课给予学生的是什么呢?
“我开始喜爱读书了,那些装订成册的纸张有无穷的魅力。”
“我坚持每星期背诗。”
“语文应该是大语文。我变得更关心社会、关心人了。”
“以前我以为语文就是字词、语法,而现在我领悟到了语文的真谛,那就是读书和做人。一个人懂得越多,就越会感到无知。”
“我渐渐浅浅地摸索到人类的精神家园。”
“我渐渐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,用自己的头脑想问题。”
“也许这个班并不能把我们的文学、书画、篆刻水平提高到专业程度,但它培养了我们一样最宝贵的东西--兴趣。”
对黄玉峰老师来说,最让他高兴的,是“同学们普遍反映自己长大了,感情更丰富了,有了更强烈的爱憎、更强烈的责任感。独立的思考、自由的精神强烈了。”
这正是黄老师心中语文教育的目标,学会读书,学会作文,做真的人。
“我自己也没有想到,在教学改革上的尝试,稍微迈出了一小步,会有这样大的收获。一年半的时间,学生的飞跃让我惊讶,而且逼得我自己要不断学习。”
“他们现在很厉害的,常常向我发难,把我问倒。”黄老师乐滋滋地说。
“有没有被学生问得很尴尬的时候?”我问。
“我不大会尴尬,我不懂就说不懂。”黄老师一笑,“我觉得在学生面前要老实。”他觉得,现在的学生在很多方面都要超过老师,像对电脑的熟悉,接触的信息量之大,学新东西之快。
“现在很多老师还能吃饭,就是因为这种教学方式压制着学生,让他们不能自由充分地发展。”
黄玉峰曾经送给3班同学每人一本《爱的教育》。他觉得目前的教育,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一种淘汰的教育,不断淘汰,淘汰大多数,大多数人都是灰溜溜的“被淘汰者”。而不能让学生接纳自己,欣赏自己。
在黄老师心里,有这样一种境界:暮春三月,像孔子与他的学生那样,“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”,每个人都可以提出问题,大家一起讨论。有时候是老师高明点,有时候可能是学生高明。
“你担心不担心,这些学生适应了你的这套思路,将来却不能适应高考的要求?”
黄玉峰推推眼镜,信心十足地一笑,“对分数我一点儿也不担心。”
“教了30多年的书,对付高考我不是不会。”黄玉峰曾应邀在《文汇报》开专栏,专写高考之前的复习。他说,到高三之后,教学方法上肯定也会有所改变。而且学生们很聪明,他们也知道什么不适合表现在高考考卷上。“这都是技术性的操作,很方便。重要的是,我们不仅能应付考试,还能超越考试。”
“这种教学方法的影响,不仅表现在眼前,或是明年的高考,还可能发生在10年、20年后。随着这些学生的成长,他们如何对待世界,如何处理自己的人生问题,都会变得不一样……”复旦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陈思和教授说。
本文来自《中国青年报》,作者冯玥、江干语,有删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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